1
傑克不知道對於布萊因來說,《謎語大全》上的最後十個謎語是容易還是困難,但在他看來是相當難的。當然,他提醒自己,他可不是布萊因那樣的思考機器,背後還有遍布全城的計算機給它出謀劃策。他除了迎難而上外別無選擇;老天爺不會眷顧膽小鬼,埃蒂經常這麼說。如果最後十個謎語沒有難倒布萊因,他會試試亞倫·深紐的參孫謎語(吃的從吃者出來之類的謎語)。要是還不行,他也許就……該死,他不知道該怎麼辦,甚至不知道自己到時會作何感想。傑克想,事實上,我的腦子已經失靈了。
為什麼不呢?在最近的八小時左右的時間裡,他經歷了一場異乎尋常的情感風暴。首先,恐懼:確認他和奧伊將從索橋跌落,然後淹死在河裡;被蓋舍驅趕到那個著了魔的迷宮剌德城;還得盯住滴答老人可怕的綠眼睛,絞盡腦汁地回答他提出的關於時間、納粹和傳遞電路的問題,而這些問題根本就是沒法回答的。被滴答老人追問的感覺簡直就像在地獄裡參加期末考試。
接下來就是一陣被羅蘭(還有奧伊;要是沒有奧伊幫忙,他保准已經沒命了)營救的喜悅,他們在這座城市的地下看到的奇觀,他對蘇珊娜解出布萊因的啟動之謎的驚訝,還有就是趕在布萊因釋放存儲在剌德城下面的大量毒氣前,瘋狂地衝上列車。
在那麼多次幸免於難後,他感到吃了一顆大大的定心丸——羅蘭當然會難住布萊因,然後布萊因會願賭服輸,把他們平安送達最後一站(管它托皮卡到底是什麼地方呢)。接下來他們會找到黑暗塔,在那裡完成使命,打抱他們該打抱的不平,搞定他們該搞定的東西。接下來呢?當然了,從此他們快快樂樂地生活著。就像童話故事裡的人兒。
就是有一點……
羅蘭說過,他們分享彼此的想法;卡-泰特的部分含義就是他們分享彼此的楷覆功。自羅蘭踏進走廊,給布萊因猜兒時謎語的那一刻起,鑽講傑克腦子裡的就是一種大難臨頭的不祥預感。這種感覺不僅來自於槍俠;蘇珊娜也傳遞了同樣憂鬱的情緒。只有埃蒂例外,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而是思考著別的問題。這也許是好事,但誰也不能擔保,而且——
——傑克又開始害怕了。更糟糕的是,他感到絕望,就好像被某個無情的敵人一步步逼進了死角。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奧伊的毛里撥弄,當低頭看手指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現象:奧伊那時為了使自己不掉下橋去而咬住的他的那隻手不疼了。貉獺的牙留下的洞眼還在,血凝結在他的手上和腕上,但手本身不疼了。他小心翼翼地活動活動手。有一點疼,但程度很輕,基本上沒什麼感覺。
「布萊因,什麼東西可以倒著沿煙囪上去,但不能正著沿煙囪下來?」
「女士用的陽傘。」布萊因快意自得地回答道,這種語氣連傑克也開始討厭了。
「謝謝,布萊因,你又回答對了。下一個——」
「羅蘭?」
槍俠轉過頭看著傑克,他那專註的神情有所放鬆。那不是微笑,但至少看上去有點像微笑,這讓傑克很高興。
「怎麼了,傑克?」
「我的手。曾經疼得要命,現在好了!」
「呸,」布萊因用約翰·韋恩式的腔調慢條斯理地說。「我不能忍受一個獵犬的前爪被糟蹋成那樣,更不用說像你這樣漂亮的小手了。所以我把它弄好了。」
「是怎麼弄的呢?」傑克問道。
「看看你座位的扶手吧。」
傑克看了看,發現一個不顯眼的線網格子架。看上去有點像他七八歲時用過的晶體管收音機的喇叭。
「這是在貴族車廂旅行的另一個好處,」布萊因繼續自鳴得意地說。傑克突然想到布萊因非常適合去派珀學校。世界上第一輛單軌列車,同時還是個人格分裂的怪物。「這個手掃描式光譜放大器是個診斷工具,它可以提供一般的緊急救助。就像我給你實施的救助一樣。這還是一個營養補給系統,一個腦相記錄儀,一個壓力分析儀,還是一個提神裝置,可以自然地刺激體內多肽的分泌。這個放大器還能夠製造非常真實可信的錯覺和幻覺。紐約的傑克,你想和一個與你來自塔的同一層的知名性感女神分享你的初次性經驗嗎?也許是瑪莉蓮·夢露,拉奎爾·威爾奇①『註:拉奎爾·威爾奇(1940—),美國女演員,主演電影《蠻荒世界》、《百支快槍》和《三劍客》等。』,抑或是伊迪絲·邦可②『註:伊迪絲·邦可,美國女演員,出演電視劇《四海一家》。』?」
傑克笑了。他猜想,取笑布萊因可能有點冒險,但這次他再也忍不住了。「並沒有伊迪絲·邦可這個人,」他說。「她只是電視節目里的一個人物而已。女演員的名字,嗯,是吉恩·斯塔博頓。她看上去像肖太太,她是我們的保姆,很好的人,但是她——你知道——不年輕了。」
布萊因沉默許久。當計算機的聲音回來的時候,語調中的歡快被一種莫名的冷淡所取代。
「我請求你的原諒,紐約的傑克。我收回性經驗的提議。」
傑克想,我倒能長長見識,同時他抬起一隻手掩蓋住自己的笑容。然後他大聲地(希望是一個謙卑得恰到好處的語調)說:「沒關係,布萊因。我想我還太年輕,做那事太早了一點。」
蘇珊娜和羅蘭四目對望。蘇珊娜不知道伊迪絲·邦可是何許人也——當時還沒有《四海一家》這檔節目。但她仍然抓住了當前形勢的關鍵;傑克看著她的嘴形正在發出一個無聲的詞,並且把那個信息像吹肥皂泡一樣傳到槍俠那兒:
錯誤。
是的。布萊因的確犯了一個錯誤。更重要的是,傑克·錢伯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發現了這一點。而且,如果布萊因犯了一個錯誤,他就有可能再犯。他們也許還有希望。傑克決定像那時在河岔口鎮對待格拉夫③『註:格拉夫,羅蘭世界的一種烈性蘋果酒,傑克在河岔口時喝過。參見《黑暗塔》第三部《荒原》。』那樣對待這種可能性,只允許自己嘗一點。
2
羅蘭不動聲色地朝蘇珊娜點了點頭,接著回到了車廂的前部,看上去是要重新開始猜謎。羅蘭還沒開口,傑克感到自己的身體被向前推了一把。這真滑稽;當單軌列車全速前進的時候,人是根本感覺不到什麼的,但一旦車子開始減速,人就有感覺了。
「有樣東西你們的確應該看一看,」布萊因說。他的語氣聽上去又開心起來,不過傑克不相信那個腔調;有時候他聽他爸爸就是這樣開始電話交談的(通常是和某個矮胖的下屬),在接近尾聲的時候艾爾默·錢伯斯會站起身來,像一個飽受胃痙攣之苦的男人把腰彎過桌子,拚命大叫大嚷,他的臉頰紅得好似蘿蔔,眼睛下部的肌肉紫得好似茄子。「不管怎樣,我必須現在就停下來。因為現在我必須轉向電池電量,那其實就是預充電。」
火車停下來時的衝力小得難以察覺。他們周圍的牆又失去了顏色,接著就變透明了。蘇珊娜滿心恐懼和詫異,倒吸了一口涼氣。羅蘭移到左邊,摸索著車廂的邊緣,免得把頭撞著。接下來他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俯身向前,雙眼眯縫了起來。奧伊又開始大叫。只有埃蒂看上去對貴族車廂的視覺模式帶給他們的驚人一幕無動於衷。他只朝四周看了一眼,臉色迷茫,若有所思,然後又低下頭盯著他的雙手。傑克朝他瞄了一眼,有點好奇,又把頭轉了回來,往外盯著什麼看。
他們在跨越一個巨大的深淵。路剛走到一半,車就像是懸在了半空中,車外月色朦朧。在他們上方,傑克看到一條寬闊沸騰的河流。不是寄河,除非羅蘭的世界裡的河流可以沿著不同河道向不同方向流去(雖然以傑克目前對中世界的了解程度,他還不能排除有這種可能性);這條河並不平靜,它咆哮著,卷著一股洪流奔涌而出,翻滾著衝出群山,場面震撼人心。
傑克看了看河邊陡坡邊生長的樹木,感到一絲欣慰,因為它們看上去完全正常——就像那種在科羅拉多或懷俄明州山地常見的冷杉——隨後他的眼光退回到深淵的邊緣。那股洪流被打散開去,分流而下,變成深不可測而又寬闊無比的瀑布;這瀑布如此壯觀,以至於跟它比起來,尼亞加拉大瀑布簡直就像三流主題公園裡的小玩意。他曾經跟著父母去過尼亞加拉(這是他僅記得的三次全家旅行中的一次;另兩次旅行由於他爸爸接到的緊急電話而被迫縮短行程)。騰起的水汽使包圍瀑布弧形水流的空氣變得厚重,看上去就像空中的小溪似的。其中六輪月亮泛著光芒,好像艷麗而重疊在一起的夢幻珠寶。在傑克看來,它們就像扣在一起的奧運五環。
從瀑布中央突出來的是兩塊巨大的石頭突出物,大約位於瀑布落點之下兩百英尺的地方。儘管傑克不清楚一個雕塑家(或許是一群雕塑家)怎麼樣才能到達那個位置,他還是覺得那不可能是簡單的侵蝕造成的。它們看上去像碩大的咆哮著的狗的頭顱。
獵犬瀑布,他想。此外還有一個停靠站點——戴什韋爾——接下去就是托皮卡了。最後一站。所有人都出局。
「稍等,」布萊因說。「我必須調整一下音量,這樣你們就可以享受整體的效果了。」
這時出現了短暫的噓聲——一種機械的清嗓子的聲音——接著他們聽見一聲巨大的咆哮。那是水發出的聲音——據傑克的判斷,一秒鐘奔湧出十億加侖所發出的聲音——水奔騰到深淵的邊緣,垂流直下兩千英尺,落在底部的石潭裡。層層的霧靄飄過那兩張模糊的狗面,就像從地獄的入口冒出來似的①『註:希臘神話中,鎮守冥界入口的就是名叫刻爾帕洛斯的妖犬,生有三個頭。』。音量不斷加大。現在傑克的整個腦袋都在轟響著。他拿手去拍耳朵,看見羅蘭、埃蒂和蘇珊娜在做同一件事情。
奧伊還在狂吠,但傑克聽不見它的聲音。蘇珊娜的嘴唇又開始動了起來,這次他也能明白她在說什麼——停下來,布萊因,停下來!——但正如他聽不見奧伊的叫聲一樣,布萊因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儘管他確信蘇珊娜是用儘力氣在叫了。
布萊因讓瀑布的聲音越來越響,直到傑克感到眼睛在眼窩裡顫動,他可以肯定他的耳朵會炸開的,就像經受強音震動的揚聲器喇叭一樣。
但一切都結束了。他們還在月亮的氤氳光芒中懸在那裡,一圈圈的月虹照舊在慢條斯理地幻化出夢幻般的圈圈,前面是一簾綿綿不絕的水瀑。
濕漉漉而顯得有點野蠻的看門狗的石頭臉繼續從洪流中突出出來,不過那種滅絕世界的雷聲已不見了蹤影。
傑克一度認為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也就是說他已經徹底變聾了。但他馬上意識到他能聽見奧伊的聲音,那貉獺仍然在狂吠,蘇珊娜也在叫喊著什麼。起初這些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就像耳朵被餅乾屑堵住了一樣,接著聲音變得清晰起來。
埃蒂將手臂圍繞著蘇珊娜的雙肩,看著地圖。「好夥計,布萊因。」
「我只是想你們可能喜歡聽瀑布發出的巨大聲響,」布萊因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既愉快又有些受傷。「我以為它能幫你們忘記我犯的那個讓人遺憾的錯誤。和伊迪絲·邦可有關。」
是我的錯,傑克想。布萊因也許僅僅是台機器,是一個自殺型的機器,但他照樣不喜歡別人取笑他。
他挨著蘇珊娜坐下,把手臂搭在她身上。他仍舊能聽見獵犬瀑布的聲音,但現在聲音已經變得遙遠了。
「這裡發生了什麼?」羅蘭問。「你是怎麼給電池充電的?」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槍俠。同時,給我猜個謎語吧。」
「好吧。我給你猜個柯特自己出的謎語吧。他當時出過很多謎語給人猜。」
「我非常期待。」
羅蘭稍稍停頓了一下整理思緒,抬頭望望曾經是車頂的那個地方,現在那兒只有滿天的星星灑在漆黑的夜空里(傑克能看到阿波恩和麗迪亞——古恆星和古母星——這兩顆星仍在熟悉的位置上互相凝望,看到它們,傑克莫名地感到安心)。接著槍俠回頭看了看那個亮晃晃的長方形,權當那是布萊因的臉。
「我們是很小的生物;我們都有不同的特徵。我們其中一個在玻璃杯里很穩定;還有一個能在噴氣機里找到。另一個是在錫盒裡,第四個裝在盒子里。如果你要找第五個,它永遠不會離開你。請問我們是什麼呢?」
「A、E、I、O和U,」布萊因回答。「高等語中的母音②『註:謎面原文:Weareverylittlecreatures;allofushavedifferentfeatures.Oneofusinglassisset;oneofusyou'llfindinjet.Anotheryoumayseeintin,andaforthisboxedwithin.Ifthefifthyoushouldpursue,itcanneverflyfromyou.五個母音可以從glass,jet,tin,box和you這五個單詞里找到。』。」這次還是毫不猶豫。只是聲音有點嘲諷的味道,差點就成了大笑;聽上去就像是個殘忍的小男孩看著小蟲在一個熱烤爐上跑來跑去。「不過這個特別的謎語並不是你的老師出的,薊犁的羅蘭;我是從倫敦的喬納森·斯威夫特那兒知道的——你朋友們也來自那個世界。」
「謝謝你,先生。③『註:原文thankee-sai,sai在高等語中是尊稱,可指先生也可稱女士;它的發音和英文中sigh(嘆氣)的發音是一樣的。』」羅蘭說道,他發出的「先生」一詞聽起來就像嘆氣。
「你回答正確,布萊因,無疑你對謎語來源的想法也是正確的。我老早就懷疑柯特了解其他的世界。我想他可能與住在城外的一個曼尼人④『註:曼尼人,《黑暗塔》第一部中多次提及,是住在沙漠北部的古老一族。』有過交談。」
「薊犁的羅蘭。我不在乎你的什麼曼尼。他們向來就是一個愚蠢的部族。再讓我猜一個謎。」
「好吧,什麼東西有——」
「打住,打住。光束的力量匯聚在一起。不要直接看著獵犬,我有趣的新朋友們!遮住你們的眼睛!」
傑克的目光離開了從瀑布中突出來的巨大岩石雕像,但是沒有及時把手抬起來。
他用餘光一掃,看見那些毫無特徵的頭顱突然長出了眼睛,閃爍著刺眼的藍色。鋸齒狀尖利的閃電從眼睛裡冒出來,射向火車。傑克躺倒在鋪著地毯的貴族車廂的地板上,手腕前端緊緊貼在緊閉的雙眼上,奧伊的哀嚎聲迴響在他一隻有點輕微耳鳴的耳邊。另外,他還聽到電的劈啪聲在火車的周遭肆虐。
當傑克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獵犬瀑布消失了;布萊因再次恢復了不透明的車廂。不過他還能聽見聲音——電子瀑布,就是從石頭頭顱的眼睛中射出的來自光束的能量。布萊因好像在吸收這種能量。我們繼續前進的時候,傑克想,他會消耗電池的能量來進行活動。這樣剌德就真的被甩在身後了。永遠。
「布萊因,」羅蘭說。「光束的能量怎麼會存儲在那樣的地方?那些能量又怎麼會從聖狗的眼睛裡跑出來?你是怎麼利用那些能量的?」
布萊因不說話。
「還有,是誰把它們雕刻出來的呢?」埃蒂問。「是中古先人嗎?應該不是吧,你說呢?在他們之前應該還有人吧。或者……他們是人類嗎?」
布萊因依然沉默。也許這很好。傑克不清楚他到底有多想了解獵犬瀑布或是它背後的秘密。之前他也曾在羅蘭世界裡的黑暗中待過,他已經見得足夠多,多得讓他相信那邊的東西既不美好也不安全。
「最好還是不要去問他,」小布萊因的聲音在他們的頭頂上響了起來。「更安全。」
「別問他一些傻問題了,他也不玩笨遊戲。」埃蒂說。那種迷離而遙遠的神情再次出現在他的臉上,當蘇珊娜叫他時,他好像根本沒聽見。
3
羅蘭挨著傑克坐下,沿著右臉頰上的胡楂往上摩挲著自己的左半邊臉。在他疲倦和困惑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做這個動作。「我已經彈盡糧絕,沒什麼謎語好講了。」
傑克扭頭望著羅蘭,頗感吃驚。槍俠已經對著那計算機擺了五十多次姿勢了,傑克想,若是毫無準備就伸出頭去,次數可不算少了。不過要是轉念一想:謎語在羅蘭老家算是一樁了不得的大事的話……
羅蘭彷彿從傑克的臉上讀懂了什麼,因為他的嘴角浮現出一抹酸澀的微笑;他點了點頭,彷彿這個孩子已經大聲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明白。你要是昨天或前天問我,我肯定會告訴你我的記憶深處儲存了至少一千條謎語。也許是兩千條。可是……」
他聳了聳一邊肩膀,搖搖頭,又開始摩挲起他的臉頰了。
「這跟遺忘還不一樣。這就好像它們一開始就不在那裡。世界其他地方發生的事情開始發生在我身上了,我想。」
「你在轉換,」蘇珊娜說,她用有些憐憫的神情看著羅蘭,羅蘭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他被這樣的眼神看得很不自在。「像這裡其他東西一樣?」
「是,恐怕是這樣。」他雙唇緊閉,目光犀利地看著傑克。「我要是叫到你,你準備好出書里的那些謎語了么?」
「是的。」
「好。當心點。我們還沒有結束呢。」
外面,微弱的電火花發出的劈啪聲停止了。
布萊因宣布:「我已經給電池充過電了,萬事俱備。」
「太棒了。」蘇珊娜無謂地說了一句。
「棒了!」奧伊附和了一句,很得蘇珊娜諷刺語氣的真傳。
「我還要做一些轉換操作。大概要用上大約四十分鐘。大多數操作是自動的。在轉換操作和功能檢查同時進行的時候。我們會繼續比賽。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就好像你在為去波士頓的火車換擋,從電動擋切換到柴油擋,」埃蒂說。他聽上去仍然神遊物外。「在哈特福得或是紐黑文或是一個別的什麼地方,在那裡任何神智清醒的人都不想活。」
「埃蒂?」蘇珊娜問道。「你——」
羅蘭碰了碰她的肩膀,搖了搖頭。
「不用擔心紐約的埃蒂。」布萊因語帶調侃,似乎在說「天哪,這可真有趣」。
「沒錯,」埃蒂說。「不用擔心紐約的埃蒂。」
「他腦子裡沒有一條好謎語。但是薊犁的羅蘭,你知道很多。再給我猜一個吧。」
羅蘭正在動腦筋的時候,傑克想起了他那篇期末作文——布萊因是災難,他曾經這樣寫道。沒錯,布萊因是個麻煩,這就是事實。這是事實。
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到一小時後,單軌火車布萊因又開始前進了。
4
蘇珊娜心懷恐懼地看著閃耀的小點接近、穿越戴什韋爾,然後向終點駛去。小點的運動表明轉換到電池之後,布萊因的速度有些放慢了,而且她還感覺到貴族車廂的燈光也變暗了一些;但她認為,不管時速多少,最終還是沒什麼區別。布萊因可能以六百英里而不是八百英里的時速到達終點托皮卡,但它的最後這批乘客照樣還是會變成牙膏。
羅蘭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在他記憶的垃圾箱里越挖越深地搜尋謎語。
他終究還是找到了,他還是老樣子,從不放棄。自從羅蘭開始教她如何射擊開始,蘇珊娜就對薊犁的羅蘭有一種難以啟齒的好感,這是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有崇敬,有害怕,還有憐憫。她想自己是不會真正喜歡他的(作為她自身一部分的黛塔·沃克會因為他硬硬把她拽進這個世界——完全不顧她掙扎——而永遠記恨她),但她的愛還是很強烈。不管怎麼說,他拯救了埃蒂·迪恩的生命和靈魂;拯救了她所愛的人。僅就這一點來看,她也必須愛他。但她懷疑自己的愛更大程度上源於他的堅持。退縮這個詞不是他字典里的詞條,即便是在他受挫的時候……很明顯,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刻。
「布萊因,哪裡有路不見車,有林不見樹,有城不見屋?」
「地圖上。」
「答對了,先生。下一個。我有一百條腿,但不能站立;我有一個很長的脖子,但沒有腦袋;我消耗著女僕的生命。我是誰呢?」
「掃帚,槍俠。另一個版本的結尾是,『我方便了女僕的生活』。我更喜歡你的版本。」
羅蘭沒有搭理。「看不見,摸不著,聽不見,聞不到。它躲在星星後面,山川的下方。它終結生命,扼殺歡笑。布萊因,請問這又是什麼呢?」
「黑暗。」
「謝謝你,你又說對了。」
殘缺的右手沿著右臉頰划了上去——這個動作顯出他的煩躁——他長滿老繭的手指發出難以察覺的摩擦皮膚的聲音,這讓蘇珊娜不寒而慄。傑克盤腿坐在地板上,憂心忡忡地盯著槍俠。
「有樣東西能跑不能走,有時唱歌但從不說話。沒有胳膊卻有手;沒有腦袋卻有臉。布萊因,請問這又是什麼呢?」
「鍾。」
「該死,」傑克小聲說道,雙唇抿了起來。
蘇珊娜看著埃蒂,心中感到一陣惱怒。埃蒂似乎已經對這一切失去了興趣——按照他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古怪俚語,已經開始「跑神」了。她本想拿胳膊肘捅他一下,但突然想起羅蘭對著她搖頭,就作罷了。從他漠然的眼神中,你無法確定他是否在思考,但可能他的確在想。
如果是這樣,你最好抓緊點了,心肝兒,她想。比起托皮卡來,地圖上的那一小點離戴什韋爾更近一點,但這個點會在大約一刻鐘內到達兩地的中間位置。
比賽仍在進行當中,羅蘭不停地提問,布萊因則不斷作出精準的回答。
什麼東西可以用來築成城堡,來掀翻高山,使一些人看不見,而讓另一些人看見?沙子。
謝謝你。
什麼東西冬天有,夏天沒有,還會根部朝上地生長?冰柱子。
布萊因,你說對了。
人在上面走,人在下面走;打仗時變得四分五裂?橋。
謝謝你。
看來猜謎是了無止境了,一個接著一個,直到蘇珊娜覺得這一點意思都沒有。
羅蘭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嗎,她想,在翻土節和滿土節的猜謎比賽中,他和一幫朋友(儘管她知道他們不都是他的朋友,不,絕對不是)競爭就是為了得到一隻猜謎節白鵝?她猜想答案也許是肯定的。冠軍很可能就是那個保持頭腦清醒最久、讓自己可憐的腦袋不缺氧的那個。
可怕的是布萊因的回答快且准。無論這個謎語對她來說難度多大,布萊因每次都能夠果斷地把答案扔回到他們這邊。
「布萊因,什麼東西有眼睛,但是看不見?」
「有四個回答,」布萊因答道。「針,風暴,馬鈴薯。還有真心愛人。」
「謝謝你,布萊因,你回答——」
「聽著。薊犁的羅蘭。聽著,卡-泰特。」
羅蘭馬上沉默了,眼睛也眯縫了起來,頭稍稍前傾。
「你們馬上就會聽到我的引擎開始加速運轉,」布萊因說。「我們現在離托皮卡還有整整六十分鐘的車程。現在——」
「如果我們已經趕了七個小時或更多的路,我就是和布萊迪一家①『註:《布萊迪一家》(TheBradyBunch),又譯作《歡樂家庭》,七十年代美國情景喜劇。』一起長大的。」傑克說。
蘇珊娜擔心地看了看四周,以為傑克的諷刺又會激起新的恐怖或殘忍的舉動。但布萊因只是咯咯笑。當他再次說話的時候,漢佛萊·鮑嘉的聲音再次出現。
「親愛的,這裡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你現在就要明白這一點。但不要擔心;就算時光流轉,最根本的東西還是不會變的。難道我會對你說謊嗎?」
「是的。」傑克嘟噥了一句。
看來布萊因被觸到了癢處,因為他又開始笑了起來——那種瘋狂而機械的笑聲讓蘇珊娜回想起邋遢的遊樂園和路邊嘉年華里的開心小屋。當燈光開始隨著笑聲有節奏地閃動時,她閉上雙眼,用手捂住耳朵。
「好了,布萊因!打住!」
「請原諒,女士,」這次是吉米·斯圖爾特拖長了的謙卑語調。「如果我的笑聲毀壞了您的耳朵。我向您道歉。」
「那就把這個毀掉吧。」傑克說著用中指點了點路線圖。
蘇珊娜期待著埃蒂能笑——她會說,你可以指望他在一天的任何時候都能夠被粗俗的話題逗得樂不可支——但是埃蒂只是繼續低頭看著大腿,眉頭緊鎖,嘴巴微張,眼神空洞。蘇珊娜覺得他看上去簡直像個發獃的鄉下傻瓜,她不得不剋制自己用胳膊肘戳他的衝動,好讓他不要擺出這付白痴表情。她剋制不了多久了;要是他們將在布萊因行程的終點死去,她希望到時候埃蒂的手臂能摟住她,埃蒂的眼睛注視著她,埃蒂的心也和她在一起。
但是現在,最好是隨他去。
「現在,」布萊因又開始用他特有的嗓音開腔了,「我想開始我所謂的自殺性行動了。這會很快消耗光我的電池電量,但我想現在已經不需要再保存電量了,不是嗎?當我到達軌道盡頭的鐵柱子時。我的時速應該會超過九百英里——也就是三十輪距。再見回見待會兒見,勤寫信來切切念。為了公平起見,我把這些告訴你們,我有趣的朋友們。如果你們打算把最好的謎語留到最後的話,我勸你們還是現在就說吧。」
布萊因的話里明顯地透著貪婪——也就是那種赤裸裸的慾望,在殺掉他們之前聽到並解答出他們最好的謎語——這一貫的貪婪既讓蘇珊娜感到老套,又使她厭煩。
「我可能沒有時間把所有最好的謎語都給你猜,」羅蘭漫不經心地說。「那可真遺憾,不是么?」
接著就是一陣寂靜——雖然短暫,但與布萊因猜謎語的反應時間相比,這寂靜顯示出了更多的遲疑——接著布萊因撲哧一笑。蘇珊娜很討厭這種肆無忌憚的笑聲,但是那笑聲中透露一種憤世嫉俗的厭倦,這讓蘇珊娜更感不安。也許是因為布萊因差不多具有人的心智吧。
「好的,槍俠。一個勇敢的行為。但是你不是舍赫拉查德,我們也沒有『一千零一夜』來進行長談。」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我不知道什麼舍赫拉查德。」
「沒關係。要是你真的很想知道,蘇珊娜會告訴你的。或許是埃蒂來告訴你。羅蘭,問題的關鍵是我不想被還有更多謎語的承諾所蒙蔽。我們為了猜謎節白鵝而競爭。來托皮卡鎮吧。總會有回報的,不管是以何種方式。你明白嗎?」
殘缺的那隻手又沿著羅蘭的臉頰爬了上來;蘇珊娜再次聽見他的手指和鐵絲般的胡楂摩擦時發出的細微聲音。
「我們為了生存而戰。沒有人打退堂鼓。」
「一點沒錯。沒有人打退堂鼓。」
「是的,布萊因,我們為生存而戰。沒有人打退堂鼓的。下一個。」
「我一如既往地等待著它。滿懷欣喜。」
羅蘭低頭看了看傑克。「傑克,準備好你的問題。我的謎語快說完了。」
傑克點了點頭。
在他們的下方,單軌列車的引擎不斷加速——與其說蘇珊娜聽到了引擎的聲音,倒不如說她感覺自己的下巴在顫動,太陽穴和手腕處的動脈也跳得厲害。
她想,除非傑克的書里有一道難題,否則我們是不會成功的。羅蘭無法難倒布萊因,我想他是知道這一點的。我想他一小時之前就知道了。
「布萊因,我一分鐘內出現一次,一個瞬間出現兩次,但是在十萬年里一次也不出現。猜猜我是什麼?」
比賽就這樣繼續著,蘇珊娜意識到,羅蘭和布萊因一問一答,後者還回答得越來越乾脆利落,就好像全知全能的上帝。蘇珊娜坐著,冰冷的雙手緊緊貼住大腿,眼看著那個閃光小點離托皮卡越來越近,那裡是鐵路的盡頭,也許還是他們卡-泰特的盡頭。她想起了獵犬瀑布,想起了布滿星辰的黑暗天空下,巨犬的頭顱從白色的巨浪中咆哮而出;她想到了它們的眼睛。
藍色的,放著電光的眼睛。